终于,毫无悬念地,我也走到了职业瓶颈期。虽然我无法真切地看见一只大瓶子,但缩窄窘迫的瓶颈却确凿无疑地出现了。伴随着三十岁的女人“笑脸中眼旁已有几道皱纹”的尴尬,一齐逼近我。来自生理生命和职业生涯的双重摊牌,可真是生活给我的一份大礼。
现在,已经走到我工作以来的第七年。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就像我从未想象,我的父亲已经是一个退休的老人,多少年来我始终认为他是一个有力的强者,是从来不会衰弱的干将,他在我脑中的形象坚决地停留在他蓬勃和果敢的年纪。我仍然习惯性地对外宣称我是办公室里的年轻人,拒绝成为更成熟的职场人,直到某一次书展,我终于开始发出“为什么每年都是我去干布展或者撤展的苦力”这样的抱怨,我才突然发现,实际上,我已经厌倦了保有作为一个职场新人应有的各种美德。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感到惊讶和赧然。
我有一点想念刚工作时候的自己,那种实现了真正的财务自由的扎实,和由于无知而对一切生出的理直气壮的愤怒。在刚入职的那一年,我几乎参与了这个国企举办的所有活动,从文艺到体育,拿回一摞红彤彤的获奖证书。我很渴望结识新的人和事,更不介意被别人结识。那是一种像婴儿看世界一样的视角,盯着任何一个动作都可以饶有兴致地看上半天。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做这份工作,又觉得到这个年纪还在怀疑未免有一点太不合时宜。但我的确开始需要鼓起勇气才能去上班,花费越来越长的时间进入工作状态,喝越来越多的咖啡提起精神。那个仿佛永远结束不了的烂尾项目把我紧紧裹住,几十本稿子装在棕黄色的牛皮纸发稿袋里,不停地在排版、校对和我之间往复回转。我终于像个被孩子们折腾到精疲力尽的幼儿园教师,丧失了好脾气和甜美的笑脸,暗自想要使一点不光彩的小手段敷衍和制服他们。这是一个包括几十个语种的宏大的项目,简直可以说有闪闪发光的崇高意义,然而很遗憾,它们没能匹配应有的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我一边自豪一边狼狈地继续咬牙做下去,然后想着什么时候彻底结项了,我需要去好好喝一杯。
抵抗白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白发的时候只是惊讶,一半是那种“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的惊讶,更多的是不太相信的“怎么你会在这里”。直到某一天,我发现白发不再是埋藏在浓密黑色中难以捕捉的一星白光,而变成用手抓一下,就能看到若干白色丝缕若隐若现。它们仿佛一夜之间成几何倍数地激增起来,并且获得了一种小人得志一样的理直气壮。它们不再躲藏,而是大大方方地从我自认为健康的黑发中戳出来,横亘在顺畅的黑色中,令我如鲠在喉。
不,更多的也许是手足无措的慌张。我几乎可以感同身受到重症病人不顾一切尝试各种旁门左道的偏方和电线杆子小广告的绝望与发狂,虽然这样说有一点大惊小怪,但对于一个扎起马尾穿上牛仔裤就仍然可以顺利混入校园的“小姑娘”来说,发现自己早生华发,无疑已经是晴天霹雳。我的天呐,就在前不久参加学术会议时,我还因为“看起来真年轻”被误认为是来做志愿者的研究生,然后就羞于坐到自己名签后面去啊。白发的出现,是对我猝不及防的突袭,是以时间的名义来澄清我所有的误会,这真让人沮丧透顶。
我扑入安的怀中,羞愧难当地呜咽:啊,我老了,我都有了白发。他握住我的双肩,让我看他黑白参半的发色,他说,这不能说明什么啊,我从19岁开始就差不多是这样了。我端详了他一阵子,他仍然能吃能睡,得意的时候会像个小孩一样晃脑袋,每周定期跑步,前两天甚至还跑了半马,想一想这些,我感到略有安慰。
——啊,但你是男人啊,你这样会被看成是吴秀波一样的时髦,我有白发该多难看!
——不要紧的,你是什么样子都会好看,是真的。
即使最爱的人说“你是什么样子都会好看”,你也仍然会害怕,会躲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咬牙切齿地从发间捻出那一根根白发拔掉。你怀有一种“我拔掉它了,它就不会再生出来”的侥幸,甚至连你自己也没有被说服,但你只能这样,不然,难道你要开始为自己设计一个奶奶灰的染发计划吗?
这样的抵抗,是完全无用的,因为白发会奋勇地层出不穷,它们均等地获得你体内的养分,和黑发一样,或者一点点把黑色染白。这是和花草荣枯一样的自然规律,无论多少抗衰老抗氧化都不可抵挡,你从来都是轻蔑地看穿这些化妆品精致的骗局,而现在你会在广告牌前停留那么几秒,甚至想要买一瓶来试试。
前阵子赵雷的《三十岁的女人》因为歌词有矮化唱衰30岁女性的嫌疑而被炒起来,但我看到最中肯的一种说法是“80后一代女性虽然也在面临被称为是‘中年妇女’,但实际上往往在努力延长自己的‘青春期’。‘中年妇女’是被污名化的,只有像个年轻人才让我们觉得心安。”对于衰老到“中年妇女”行列的恐惧和排斥,与传统和普遍的青春审美观紧密相连。并不只是这个时代,连我们自己都嫌恶自己的衰老,要用力抹去那么多不断出现的细微征兆。
无论是“三十岁的女人”,还是“拿保温杯的摇滚乐手”,都暗藏了我们对于衰老的敌意,而从根本上来说,这来自“衰老后无出路”的迷茫与焦虑。新事物过速的涌现和迭代、新精神的亢奋和鼓吹,让我们相信,未来仍然不会是一个对衰老友好的时代,于是,女人不能在眼角长出皱纹,男人则不能放下挥舞的鼓槌,安详地喝一口热水。
抵抗失眠前阵子楼上搬来男女老少一大家子人,于是我们开始顶着脑袋上的噼里啪啦乒乒乓乓窸窸窣窣过上了“地下王国”的生活。白天还好,晚上听到天花板传出拖鞋啪塔啪塔一走一砸地的恼人噪音,原本积攒的睡意会顿时消失。最近情势更加糟糕,隔壁突然也增添了夜间开关门的毛病,每天一到晚上十一点,就会隔十分钟咣当一次,在黑静的夜里震荡出气势磅礴的回响。于是,在这样不甘寂静的邻居旁边,我又开始失眠了。
我不知道我幼年时候睡得好不好,在我有记忆的生命里,大部分时候我睡不好。或者辗转难眠,或者被各种奇怪的梦境攫住,或者睡眠脆薄得吹弹可破。我觉得这大概是来自基因的无奈承继,在青春时期集体住宿生活的喧闹迷乱中,它像一只气球被不断充气,终于在和某个当时心爱的男生分手之后达到饱和,“砰”地炸裂。那段长时间失眠的日子,我居然也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对于在茫茫黑夜中反复把酸涩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而始终无法入睡的巨大恐惧,始终如一个游魂,不弃不离地萦绕在我身边。
失眠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通感,恐惧和焦灼是一对悍将,失眠的时候,它们会死死守住睡眠之门,挡住所有一切,哪怕是牛奶,泡脚和成千上万只绵羊。那些能默默与黑夜对视,或是扭开台灯,拿一本书读下去的失眠之人,是我认为的真心英雄。无法入睡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困兽,觉得生命被一只巨手紧紧拧住,要不顾一切地撕咬和试图逃脱。但失眠和孤独一样,你越挣扎,它越有力。
上半年腾讯做过一个“中国网民失眠地图”的调查,数据显示,接受调查的人当中,有80%以上的人受到过失眠的困扰,而北上广则无一例外地跻身失眠城市排行榜的前列。其实,不必调查,挤到早晚高峰的地铁公交上,看看那些血丝弥漫的不肯醒来的眼睛,还有跌在旁人肩上、挂在扶手横杆上、卡在人缝中间、贴靠在玻璃挡板前面不顾一切睡去的人们便全都清楚了。这仿佛并不是我个人基因的殊荣,而是这个时代共享的通病。
崔永元好像说过,如果他不再愤怒了,他也就能睡得着了。那我们这些失眠的人,又是执着于什么不肯放手呢?我不知道。但我想,我们大概再也无法回到混沌初开的婴孩时代,被小推车推到滚滚车流中间,仍然酣甜入睡。它们尚未与这个世界正面过招,心无芥蒂地信任看见的万事万物,而我们,拥有了怀疑、担心、猜忌、愤恨、忧伤这些复杂的情绪,终于弄丢了自己的睡眠。
失眠是不能抵抗的,就像爱情。大概我们只能谦恭坦白地与它和解,放它走掉,然后健康饱满的睡眠才会慢慢回来。每一次我在晃晃荡荡的地铁列车上,听着旁边鼎沸的人声沉沉睡去的时候,我都会想,下次再失眠的话,我就来坐地铁吧。
抵抗“不变”现代人都特别怕一成不变,像我父亲那样追求以“按部就班”作为生活最佳状态的人不是没有,但大概少了许多。我同事说,最怕想到自己的生活像复印机一样,每天都是重印。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学王小波的话说,要做一个有趣的人。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好好读过王小波,我只是在每一年他忌日的时候,读各个北京那所医院治疗白癜风最好白癜风药物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