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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每一个人在他的童年时光或多或少都见过一些来历不明、而且对它的来历从未产生疑问的物品，比如墙上的老挂钟，某个螺纹的花瓶，或是那些粗布窗帘，这些东西就像在某一个时刻突然闯入你的记忆之中，你却对此毫无察觉。熟悉吗？或是陌生？我想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我不提起，你可能永远也不会发觉：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

讲到这里，我大可引用某个科学家或者是心理学家的理论来解释这个现象，但是经过那件事情之后，我开始质疑世界上是否有科学所不能及的领域，换句话说，我们可能从未认识到“科学”这张大网所掩盖的那些令人惊骇而不安的事实，那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残酷的真相。

人类是否真正地征服了黑夜？当天黑下来，我要警告那些试图透过房间的猫眼往外看的人——外面可没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事。

那是几年前，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布娃娃玩偶。这个娃娃还（勉强算）是个人鱼的形状：灰线胡乱编织成的卷发，用笔点了两点权当眼睛；没有穿上衣，两条手臂就像章鱼的须一样；而下半身被野蛮地截断，接上了一条鱼尾——它属于另一个可怜的家伙；尾巴上还有一个吊牌，上面写着“如丽叶海洋馆”。母亲曾开玩笑说，我的创意总是出乎意料，甚至有点吓人，可是我思来想去，却不记得我儿时曾有过这么个狂野的创意，即使现在见到它，我也不会承认这个丑娃娃居然出自我之手。

岁月会冲淡情感。自从我花费数年时间摆脱了失去她的悲伤之后，我决定去面对一些被我有意忽视的现实，尤其是那个丑娃娃。

“如丽叶”，既不像中文名字，也不像哪个英文词，不仅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它确实也是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方：凌晨赶两趟飞机，出租车接驳之后再坐十几小时的公交，位于海边的最后一个公交站（连路牌都没有），距离镇中心的“如丽叶”博物馆还有足足数公里远。

当我步行进入小镇，看到这栋名为“如丽叶”的建筑物时已经是黄昏。破败的博物馆呈一个马蹄铁的形状，包围着一个巨大的庭院；外墙用粉色的马赛克瓷砖贴满，经过鱼腥味的海风的侵蚀，已经烂得跟海边翻肚子的死鱼一样，坑洼斑驳得叫人恶心；虽然缺乏修缮，而且应该没什么人来参观，但是里面依然开着灯光，准备迎接晚上的游客。

“来张成人票。”我掏出钱包。

“啊。”门卫机械地回答，然后开始翻抽屉。

“这里来的人不多吧？”我一边等票一边问道。

“啊。”

我对门卫的敷衍感到一丝不满，但一想到这里的经营状况，我也认为已经没有嘘寒问暖的必要了，于是拿上票往“如丽叶”内部走去。

“咳…咳咳！”门卫突然叫住了我。

我看着他从门卫室里爬了出来。

不是爬……只是，他的背严重佝偻，而且姿态是如此诡异，行走时近乎贴着地面，伴随着发绿的保安服拖到地上的沙沙声，宛如爬行；他的正脸被他这个岁数不应该拥有的发量盖住，无法看清。而我来不及惊讶，他就伸出异常修长的手臂，“当当”两声敲在了旁边的告示牌上——

如丽叶海洋博物馆参观守则

1、本馆开馆时间为6点到21点，请您严格按照开馆时间进行参观。21点过后我们将关闭场馆大门，若此时您仍然在馆内逗留，请待在一切有灯光的地方，每层楼盥洗室旁的工作间提供临时床位，建议您在内休息到次日再离开。

2、馆内不提供饮用水，请随身携带饮用水，并注意：由于地板光滑，请勿将水洒在地上，以免发生滑倒等危险事故。

3、馆内没有人鱼或是其他类似的不存在的生物。馆内没有兜售玩偶的摊位。

4、馆内穿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会给你提供指路■■■伟大■■■■■（字迹被涂抹）等帮助，若您发现他们偶尔聚集在盥洗室附近讨论工作属于正常现象。

5、浅水动物区与外部水域直接连接，退潮与涨潮时会产生不同景象供您观赏。若您听到了奇特的声响、闻到鱼腥味、或在地上发现水渍，请不必惊慌，这是水下环境变化的正常现象。

6、深水动物区偶尔会出现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无论他们对你做出何种举动，请装作视而不见，并立即前往盥洗室，直到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发现您。

7、无论何时都请勿进入表演区，此前由于设施发生故障，导致该区域有小型鲨鱼出逃，我们的工作人员正在试图修复，游客贸然进入可能会发生危险。相对的，盥洗室是绝对安全的。

8、馆内没有人鱼，也没有鱼人。假如您真的发现了■■■■■■■■■■■■■■■■■■■■■■欢迎。

我发现门卫已经回到房间，地上湿漉漉的，似乎他刚洗过脚。

然而，疑团重重的守则，已经使我将那个诡异的爬行者抛到了脑后。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丑娃娃，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然后，径直迈入“如丽叶”。

现在是7点钟。

进门是一个标本区。这里按照从浅到深的顺序放着一些贝类、鱼类，甚至还有大号的管形虫，不过那些无神的死鱼眼并不能让我产生多少兴趣，真正让我感到奇异的是那张表示深浅的背景图：

陆地

大陆架

大陆坡

海岭

海沟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深海。

足有大半个展区那么长的“深海”。而且“深海”展柜是空的。

我用这个说法强行给自己解释：深海生物毕竟太多，作为一家快要关门大吉的海洋馆，经费不足导致展品不足是正常的。但这番话显然无法说服我自己，而我现在只想拉住一个同行的游客，讲点对这座海洋馆感到遗憾之类的话，就算不说话也好，至少我不会孤零零地站在“深海”中间，仿佛我就是那个“深海”的展品，被别人观赏。

然而这里也没有别人，于是我快步离开。

推开一扇门之后，前方是一个岔路，左边挂着“浅水区”的牌子，右边的路更长，也没有灯光，然而并没有写明通向哪里，但我立马就明白：右边是通向深水区的路。浅水区提示今晚的涨潮时间未到，于是我决定先往深水区观摩观摩，顺便找个人同行——无论游客还是工作人员。

我鼓起勇气往一片漆黑的深水区走去。

一开始，我还相信这是为了增强深海代入感才营造出来的黑暗环境。但一路走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全然不见有灯光在前方，似乎整个区域都停止开放了。此时我想起了那个守则，既然无人出售玩偶，那么我手中这个“如丽叶”吊牌的娃娃是从何而来的？这一矛盾让我产生了挑战它的疯狂想法，我相信某些真相就在我与它之中，可现在别说“蓝色衣服的工作人员”了，鱼都见不到一条。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然后摸到了一旁的玻璃幕墙，这时我发现墙外黑漆漆的一片原来就是深水生物的水域，然后我沿着墙壁继续往前走。

我意识到我进入了一个圆形的大展区，中间的路径是环形的，有一个凸起的玻璃罩子挡住了前方的视野。这里离岔路口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可是前方却依然没有光亮。我心中的恐惧感愈发强烈，急切地想要找到能帮助到我的人。急中生智，我往玻璃幕墙上拍了两拍，然后喊道：“有人吗！”

“砰砰”两声，在穹顶上回荡，又以同样的“砰砰”两声回来。

我高兴地意识到有人在回应我，于是拿着手电往十点钟方向照去，然而下一刻的景象让我心脏瞬间骤停。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东西正在黑暗的水里向我招手。

手机“啪”一声摔在地上。在脑子彻底空白了两秒钟之后，我想放开喉咙大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喊叫的能力，于是我马上扯开脚步逃离，但是——

请装作视而不见。守则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没看见。

我没看见。

我没看见。

我顶着巨大的恐惧，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离开手机发出的光亮，然后头也不回地顺着路往回走，证明我没看见那个东西。可是，这次我很快就看见了光亮，如此之快，惊魂未定的我才意识到自己在环形展厅中迷失了方向，我并没有回到岔路口，而是来到了“绝对安全”的盥洗室。

我躲进厕所，良久才缓过气来。我庆幸地发现丑娃娃依然被我死死地抓在手里。我反复地跟自己强调：这里没有人鱼，也没有鱼人。但是刚才的我所看到的是什么？那是人，还是鱼？我惊恐地意识到它的姿态竟跟那位门卫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它像是一个高度畸形的“人”，但又充满了海洋生物的特征。越来越多的疑点让我已经丧失了再往外探索的勇气。

手机遗失之后，我已经无法推算外部的时间。

可是，随着外面传来一阵诡异而湿滑的、仿佛在地上蠕动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剧烈的鱼腥味，我必须考虑这个守则是否足以保证我的安全，然而这时已经迟了。显然，某些东西正在外面游荡，并且马上有可能破门而入，我只能抱紧丑娃娃片刻不停地祈祷。可是下一秒，它们就发出了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的、令人极度恶心的声音——我敢保证那不像已知的任何一个物种——然后就迅速地从盥洗室门口离开了。

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冲向了我手机的方向。手机还开着手电筒，那是黑暗中唯一有光的地方。我果断地认定这些未知的物种具有趋光性，但是绝对安全的盥洗室为什么会有灯光？难道是故意吸引他们吗？我此时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我试图逃离这里，那么我就不应该再遵守守则的指引，因为它也许是一个诱导性的规则，逼迫我深陷其中。

于是我跟守则开了个玩笑，我把所有水龙头全部打开，让水不断流到地面上，然后立刻逃出了盥洗室。

果不其然，它们注意到了地上的水流，而我早已摸到了展厅中央玻璃罩子的另外一边。透过中间观察，光亮中闪过了几个阴影，我认为我已经成功分散了它们的注意力，但我已经没有捡回手机的胆量，于是急速朝来路奔去。

我终于跑回了岔路口，抬头一看时钟，我发现已经整整21点30分了——在盥洗室浪费太多时间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出去的机会。

怎么办？我询问我自己。在这个可怕的海洋馆，唯一安全的出路已经关闭，守则无法对我产生保护，现在盥洗室是绝对不安全的，但是浅水区可能会有出路吗？或者说，里面是否有足以让我坚持到明天6点重新开馆的办法？

我已经想不到那么多。

一切都是从这个丑娃娃开始，但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我端详着它原本滑稽、而现在看来却相当惊悚的模样，愤怒，迷茫，甚至仇恨，我无法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或许打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我不应该通过猫眼去查看藏身于黑夜中的那些事物。

然而，我选择进入浅水区的想法还是相对正确的。

这里灯光明亮得多，有绿衣服的工作人员值班，而且至少有个人样，这让我的心情平复不少。然而他们并没有下班的意思，而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嘴里低语着什么——似乎是像是某种称赞的语调，而且反复重复着某个词，但我无法听清楚。经过刚才的惊险经历之后，我已经不敢靠近他们，而是呆呆地站立着，一边既乞求着有个人能来搭理我，一边又希望不要又遇上什么晦气的东西。

这时，涨潮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终于，有个热心的家伙发现了我，给我送来了一套一模一样的绿色制服。我注意到他也有门卫那种佝偻的痕迹，也是不善言语，衣服也是明显的超大码，根本不合身。尽管这身衣服给我穿着也是非常别扭，但我实在想不到有其他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只能见机行事，将丑娃娃塞进衣服里边。

套上衣服之后，他示意我跟在一群工作人员后面。

这时，随着潮水涨起，与外界连通的浅水区传来一阵腥臭的味道，而在场的人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我敏锐地发现这股味道是如此地熟悉，就如同之前遇到那些不知名的存在一样，恐惧感又重新开始占据我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不过，这次有所不同，我相信人与怪物之间因为有差异所以才能互相区分、互相吸引，而同类与同类之间过于熟知，往往并不会产生如此的陌生感，因此果断地融入它们未失为一种自保的好办法。

于是我开始学着那种蹒跚的步伐，跟着他们往浅水区深处前进。

随着鱼腥味越来越浓烈，地上也全是湿滑的痕迹，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贴近，也正是这个距离，让我也逐渐听到了他们共同的呼唤声：

Roo-lee-ah！Roo-lee-ah！Roo-lee-ah！（如丽叶！如丽叶！如丽叶！）

我们已经来到室外，而根本我不敢抬头看。我意识到“它”已经近在咫尺，而我必须表现出一种臣服的姿态，向着这位未知的存在，顶礼膜拜，然后接受它的赐予。

一只滑溜溜的手一样的物体搭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否是一个玩笑：“它”给了我一个玩偶。

一个跟丑娃娃一模一样的玩偶，人鱼的形状，灰线胡乱编织成的卷发，用笔点了两点权当眼睛；没有穿上衣，两条手臂就像章鱼的须一样；而下半身被野蛮地截断，接上了一条鱼尾；尾巴上还有一个吊牌，上面写着“如丽叶海洋馆”。

我在此刻明白一切，我得到了“它”的接纳，我也终将成为它们的一员，然后像深水区的前辈一样，进入到“如丽叶”的深海之中。我从怀里拿出那个数十年前的丑娃娃，证明我已经拥有过他们的信物，并已经回到了这个应许之地。“它”好像愣了一下，又满意地离开了。

但是，我心中最后的人的一面依然不愿意承认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试图用铁一般的意志来抵抗这个铁一般的事实。既然来到了露天的展区，这意味着我离表演区也非常接近了。我终于明白了那条禁止进入表演区的守则的意义所在：一群致命的天敌正在等候着它们。

我把娃娃一扔，马上发了疯似的跨开步子逃离。在路的尽头，“表演区正在维修中”的字样让我仿佛看到了圣经一样得到救赎。当那股鱼腥味惊慌失措地追来，即将把我拖回不可挽回的深渊之中时，我一口气扎进了另一个深渊，等待着结局的来临。最后一刻，我希望抓住点什么，可是我的丑娃娃并不在我的身边。

就让它物归原主吧。